從火葬場「老學長」的故事,看見生命選擇的重量
我在火葬場認識了一位「老學長」。他有點油,擅長占學弟的便宜,常常惹大家生氣。但我不是很在意,因為他去年剛從鬼門關回來。
我還在冰庫工作的時候,就曾聽聞這位學長生病了,需要休息一段時間。據說是癌症。在得癌症之前,他是菸不離身、檳榔不離口,天天下班就喝酒。那時,我和他沒有多大交集,就只知道火葬場有這麼一個人,很愛占人便宜。
某天,我看到回來上班的他—我的天呀!他整整瘦了一大圈,鼻子上插著一根鼻胃管。看到我,他笑了笑,說他回來上班了。
雖然看著他插鼻胃管,我還是忍不住給他一支菸。但他笑著對我說:「都戒了。我製造唾液的器官被切掉,沒有口水了。那些壞習慣都沒有了。」
我聽了,自己點上菸,吐了一口煙。他又對我說:「我看你呀也把菸戒了。化療不好受啊。」他說著摸摸頭,再攤開摸過頭的手給我看,手上有不少落髮。
我看了只對他笑笑,繼續抽我的菸。他苦笑著搖搖頭。
「大哥,你插著鼻胃管還上班,不會太辛苦嗎?」我忍不住問。
「沒辦法呀。我的病假請完了,不上班,我吃風啊?好不容易拚到剩幾年就退休了,怎麼可以現在就不做呢。」
我聽了搖搖頭。這就是生活,只能靠自己,沒人可以幫你的。
當我轉到火葬場,老學長的鼻胃管已經拆了。而開始和他一起工作之後,我深深體會到他真的很會占人便宜!或許是倚老賣老,或許只是想有多一點時間休息,總之,還滿會「躲」的。
不過,他有一項很厲害的才能—他包骨灰罐,包得非常漂亮。所以我沒事就去找他學這個技巧。
兩份骨灰,小女生給你裝,我裝她媽媽
某天,輪到我和他一起負責裝罐子。我們裝罐子是這樣的:你裝一個、我裝一個地輪流。明明是輪到他,他卻突然把我叫進去。我心想這個老頭該不會又想偷懶,叫我裝罐吧。
桌上擺了兩份骨灰,兩個罐子。從照片看來,一位是大約30歲出頭的女性,另一位是小女孩,似乎不滿10歲,照片中的她笑起來非常可愛。老學長指指小女生的罐子,對我說:「小胖,這個小女生給你裝。我裝她媽媽。」
我聽了點點頭,拿起骨頭,準備裝進骨灰罐裡,老學長熟悉的罵聲卻傳了過來。
「跟你說過多少次!裝罐之前,雙手合十,對往生者說:『○○○,我現在要幫你裝罐,希望你一路好走。』你都沒在聽!」
我笑了笑。不是我不尊重往生者,而是在想,這樣講,他們真的聽得到嗎?我是不大相信的。但是學長交代了,我還是照做。
家屬似乎是那個母親的手足,簽完名之後,就往外走。葬儀社大哥等他們離開後,和我聊起這個案子的情況。
「好可憐呀,單親媽媽受不了生活的壓力,抱著女兒燒炭。媽媽很年輕,孩子又還小,唉!債務纏身,加上不景氣,她失業很久了,常常向親戚借錢。親戚不是不借,但是用借的,她能夠活多久呢?唉……那些走出去的親戚不是不看她,是捨不得看呀。也不是在她生前不幫忙,是自身難保。」
在殯儀館工作幾年了,剛開始聽到這樣的故事好驚訝,但現在卻覺得見怪不怪,至少我以為自己是這樣。
我邊裝著骨灰,邊看著小女孩的相片。妹妹長得很可愛。從少量的骨頭來看,她應該很矮吧。從骨頭潔白的程度來看,她生前應該很健康吧。將她的牙齒一顆、一顆地從上下顎拔下來,她應該很愛刷牙吧。
看著看著……奇怪,我怎麼哭了?這明明是很常見的事情呀。媽媽照顧不了年紀小的女兒,帶著她一起走,這樣小朋友就不用獨自活著受苦。小朋友現在沒病痛了,也不用為生活煩惱,不是很不錯嗎?……只是,我為什麼會哭呢?
要不要活著,為什麼是讓他人決定?
包好罐子之後,我看看身旁的學長。平常動作很快的他,這次慢慢地包,似乎在想什麼。
突然,他開口問我:「小胖,你覺不覺得,其實媽媽不能決定小孩的死活。小朋友要不要活下去,應該是由她自己決定。」
我呆了一下,說:「其實我覺得這樣帶女兒一起走,也是身為人母想負責的一部分吧。不然,這麼小的孩子獨自活著,會不會太辛苦?」
「辛不辛苦,要不要活著,這是自己的決定。沒有人可以替你做這件事情!絕對沒有人!」
我看著學長說話時,嘴唇旁出現白色泡泡,這是他沒有唾液的後遺症之一。我突然想著:他不抽菸了、不喝酒了、不吃檳榔了,這樣辛苦地活著,是為了什麼?
老學長繼續說:「我現在這樣努力活著,就是為了我的家人。要是我走了,他們怎麼辦?以前我不會想,現在我想清楚了,每個人活著都有目的、都有使命的。只要我還活著,就要賺錢回家養他們。所以我很不喜歡不努力活著的人,尤其是還帶著家人走掉的!」
是呀,到底誰可以決定別人的人生?到底誰可以決定別人能不能活下去?過得辛不辛苦、能不能繼續活下去,為什麼是讓其他人決定呢?活著的目標是什麼,是不是該由自己決定呢?這些問題,到底有沒有答案呢?
老學長包完骨灰罐之後,罕見地沒有向母親拜一下,說「一路好走」,就直接走了出去。
而我不知為何,向小妹妹拜了一拜,對她說:「一路好走。」或許我心中隱隱這麼希望吧。
"人物,心靈,癌症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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